天上芙蓉剑 人间竹叶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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悼祖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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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没有,也没想过,更不愿意用“祖父”这个文诌诌的词来称呼我的爷爷,但考虑题目若写成“悼爷爷”可能产生的滑稽效果,暂且拿“祖父”替代一下,料也无妨。说实话,我也从没想过写篇这样的东西来回忆他,写完再看,题目选这个“悼”字,斟酌了很是一番工夫,在大多数无泪不以为孝的人看来,这篇可能有悖常伦的东西,很难用“悼”定题,但与其换做“忆”、“怀念”等等,我还是希望怀着欣喜、甜蜜的感觉,诚心地“悼”一下他老人家,也算晚辈给他老在天之灵一个交待,弥补过去欠缺的感情交流……

我对爷爷的记忆由一次无理的嚎哭开始,那应该是我三、四岁的时候,爷爷、父母三人闲来逗我玩,那种天伦之乐,对于婚后仍无儿无女的我来讲,现在想起,也难真正理解。一家四口正开心时,我却哇哇大哭起来,导火索是爷爷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我的后背搔了一小下,其实那一小下既不疼也不痒,只是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大哭起来,惹得全家人都如同犯了大错,一起来哄。今天想起这件事儿,一切都那么清晰,我当时就是一点儿原因也没有地闹脾气,高兴着,突然大哭,肯定是一场恶作剧了,而大家,尤其是爷爷,一脸的委屈……就这样,在一个秋天的周末,泪水描出了我对爷爷的第一笔记忆~~
其实从我未出生,到我家因为动迁搬到出租屋的十余年里,爷爷大部分时间都在我家住(这么说很不敬,难分彼此的实际情况是:我家就是爷爷家,爷爷家就是我家)。其实那段时间留给我的记忆并不多,而且大多的记忆都是吃喝拉撒睡的索事,记忆中爷爷爱喝酒(遗传给我爸,又遗传给了我),爱吃花生米(跟喝酒一样遗传),喜欢喝酒吃着花生米在饭桌上跟父母探讨国事、家事、天下事,喜欢摆扑克牌(一个人玩儿的那种,我们那儿俗称“别扭”),也比较喜欢打麻将。说到麻将,他和爸爸教会了我传统的十三张玩法(那应该是我上初中之后的事儿了),为了照顾性急脸酸计较输赢有如赌房赌地的我的情绪,爷爷还经常“喂”我些好张儿吃,或是允许我悔牌,即使这样,我仍时不时地发些小脾气。现在想起,我现在要有这样的儿孙,早就让他一边儿凉快去了~~切!当“穷胡”玩法横行北方之后,我就逐渐失去了对麻将的兴趣,跟富于挑战性、充满惊喜的传统麻将相比,这种毫无娱乐性、弱智的玩法简直就是糟蹋国粹!就是用流行歌曲唱京剧!

爷爷年轻时候很是精于算计,应该是那种古式的会计出身,因为我还记得他跟我讲他年幼时的情形,他做徒工时,每天早上,必须做的一件事儿就是拿着算盘,站在店外,听老板喊出一串又一串的数字,来算结果,各家各店,均是如此,于是,清晨的商业街上,诸如“三千四百八十五咧”之声,不绝于耳,而现在我只能偶尔从电影电视上感受类似的情景。爷爷曾做过某供销社的经理。供销社是当时咱们国家最大的,当然,也是唯一的一家商业连锁机构。退休后,还做供销社的仓库保管员。在那个年代,可想而知,有这么个爷爷,孙子该是多么幸福,依稀记得,我吃泡泡糖,是五块一起放在嘴里嚼,还曾手拿一把木头枪,满院子跑……不过,跟现在那些啃尽窝边草的大兔子们相比,爷爷已经算是两袖清风了,所以我除了一大堆泡泡糖和那把木头枪以外,向往的很多玩意儿都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满足。后来,爷爷彻底退了下来,到我家养老,偶然一次听父母讲过一件事,我至今怀疑爷爷彻底退休,与此有关。那件事其实很简单,一天,爷爷值班时喝多了,半夜供销社失窃……所以现在即使我知道适当饮酒能激发我的灵感,但仍然不敢上课前喝点儿……这种事情,还是大意不得。不多讲了,这时候该说些好听的,我却在揭疤,真是不孝……

回到我家之后,爷爷算是彻底闲下来了,我至今想不起来爷爷在我家做过什么工作,也可以确定地说,我不了解爷爷是如何解决自己角色转换的问题,与现在那些一退休就郁闷出各种病的领导相比,爷爷退休后的身体,仍是非常健康,直到八旬……

我一直努力地回忆那时与爷爷共处的经历,为他守灵时,在别人做热锅蚂蚁状、捶胸顿足状时,我依然低头努力回忆,用那句有名的话来描述,是当我已经不用拥有时,我要做的唯一一件事,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。可是,那十几年的朝夕相处,留给我的记忆,竟不如三四岁时那一顿痛哭来得清晰,也许这就是生活,是我一直追求的生活:平淡,平淡得不能再平淡。不过,我能肯定的一件事是:那十几年,是爷爷后半辈子最快乐的时光。

后来,搬了家,因为跟妈妈间的嫌隙,爷爷只是偶尔住我家一段时间,可能是过年那段时间吧。提起这些嫌隙,我倒记得清,这真是让人烦!我总觉得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它,却一直想不出,这是一种只有最亲密的人之间才有可能出现的误会,求全之YU(2声)吧,还是什么的,红楼里出现过的。而往往这种嫌隙倒最难调和,现在回忆起来,还真是让人伤感的经历。那段时间,爷爷基本上是住在姑姑家,并且帮他们打理一些事务。

再后来,就是近五年的事儿了,在我考研而不成那当口儿,爷爷患了脑血栓,也幸亏我没考上研,所以有时间尽些孝心。就是那段时间,让我认识到了在危急时候,有一个保持清醒冷静头脑的人是多么重要,而住院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儿。爷爷来到医院已经半身不遂了,亲戚们求神拜仙地算出老人家命已难保,哭着喊着准备后事,我却执意在入院一天后办理出院手续,并果断停用特效药蛇毒,改为另一种药效缓,但无副作用的维脑路通……事后证明不住院是正确的,看着病房里时不时地抬出一个,那对老人而言,远比脑出血对健康打击更大,停用蛇毒是正确的,所以病愈后没留下任何后遗症。爷爷顺利地过了当年的八月十五,能吃能喝,搬师回村,此后不瘸不拐,很是令人同村一户中风后遗症老头羡慕……一老太太说,凭孝心,老人没准多活个三五年,结果是,爷爷又过了六年,最后无疾而终……我不认为是孝心如何,能够寿终正寝,是爷爷自身的福气。

半年前,爷爷再次住院,之前已经一周未尽水米,这一次是大家都灰心了的,父母也开始筹划后事,但当我到医院,握着爷爷的手时,尽管情况很糟,但绝不是临终。一周后,又能进食,然后出院……入冬,十一月二十二日晚饱饱吃了一顿后,二十三日晨八时,终于合目而逝,末留遗言……

暮年时,爷爷在脑血栓的同时,也出现了脑萎缩的情况,记忆开始逐渐丧失、混乱,我姥姥年老时,也是同样症状,我想这同饮酒什么的无关,因为二者在这一点上似乎没什么共通之处。医学上似乎也没什么解决的好办法,里根、邓小平也难避免脑死头坏。遗憾之余,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,与其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死期将至,清
楚地看着猫儿狗女上窜下跳,不如胡里糊涂,单单纯纯走向另一个世界,所谓“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”是也,所以,我是欣喜地看着老人一步一步地糊涂着走近坟墓,欣喜地送老人最后一程,离开这个闹哄哄、乱糟糟的人世,我知道,爷爷也定在我身边,看着这么多子女晚辈又忙又哭而苦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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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的骨灰,是我接过来的,那也是唯一一件让我心里有种不一样感觉的事儿,看着那一袋骨头的碎片,想着半小时前我努力记忆的遗容,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,既不是悲,更不是欣,反正至今也想不出来一个词去形容,姑且放下吧……我怕我悟了,扔下家中那两头出家可就麻烦啦~~

爷爷没给我留下钱、留下话、留下任何物质的东西,但我可以肯定,我头脑里的聪明,是自他传下来的,我性格里的内向,是自他传下来的,为人老实之处,也是自他传下来的。我不知道老人是否把我当作他的延续(孙子里面,他当然是最喜欢我了),但我倒希望成为他的延续,希望做他这样平凡、甚至很多缺点、错误的人,也希望跟他一样,变老、得病,病愈之后,八十四五、胡里糊涂、寿终正寝,既不惊天地,亦不泣鬼神,既无丹心照,也不重泰山,既不麻烦社会,也不过劳儿孙,这样的死,正是喜丧中的喜丧……我很高兴,他这样走完了一生,我也知道,我正跟随……

死并不是生的对立,死是生的一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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